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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暗流激湧(partD)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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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看見個面色冷峻的青年從後門進來,兩方互相點了點頭便算是打招呼。待到對方在對面坐定,他才掐滅了煙道:“人找著了嗎?”

對方看了看周圍,低聲回答:“還沒有。弟兄們只查到了他們動手的時間,和您的安排一致。只是他們動手的位置還沒查到。”

捏著煙頭的手指一收,再松開時便只有些許煙灰徐徐落下。這動作做得十分幹脆利落,可一開口來的聲音卻冷峻得像是冰雕:“那還不快去?”

對方聞言連忙起身,應了聲是便匆匆離去了。

程曉又點了根煙慢慢抽著,只是這次煙灰都落了一褲子,他也不曾發覺。

一轉眼,差一刻鐘就要四點了。程曉已經在茶樓上一動不動地趴伏了將近兩個小時。狙擊手的職業本能讓他的面容看起來十分平靜,可心底的惶急卻已經盡數出賣在了那雙不停地向外看去的眼睛裏。這條街道上現在並沒有太多人,周圍高度超過二層的樓除去他所藏身的這一幢之外還有兩個,分別位於他的十點鐘方向和一點鐘方向。半個小時前他還在頻頻看表,甚至希望軍統派來的殺手能和他一樣選擇這裏作為藏身之地,以他的身手,對付個一招半式也絕不會輸。可現在眼看就要到了約定時間,卻遲遲不見那人出現,他便也就慢慢斷定對方看樣子是不會和自己心有靈犀了。茶樓已然是廢棄了,可窗外的布簾卻仍然裹得嚴嚴實實,這倒也方便了他偷偷將槍管伸出窗外而不被發覺。他透過瞄準鏡掃視了一下街道,幾個預定的位置已經安排好了人手,只要軍統的人一出現,他們便會不動聲色地將人解決,到時憑著顧北辰的身份再把責任推到□身上,只要大家口風都緊,就不會有人對此產生懷疑。他又看了一次表,差五分鐘就要四點了。而當他再一次將瞄準鏡對向街道的時候,也終於看到了一輛黑色轎車出現在路的盡頭。

糟了。他暗暗攥緊雙拳,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兩人已經到了,可軍統的人還被除掉,怎麽辦?

而在轎車內部,顧北辰同樣也是滿手心的汗,胸口起伏得厲害,只憑著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情,才勉強沒有讓陸肇星看出破綻。本來的計劃是他們選好了禮物就過來,可陸肇星選東西這果斷勁兒卻出乎顧北辰的意料,時間提早了將近兩個小時。情急之下他只得急中生智,以自己餓了為借口拖住了陸肇星在附近尋了家餐館吃了些東西,這才把時間拖延了下來。可越是接近四點,他心底不安的感覺便越強烈,甚至一度讓他覺得呼吸困難痛苦不堪。最後一次了,他這麽想著,只要這次的風波一過,他必定會和陸肇星攤牌,再不掩蓋。

黑色的轎車平穩地在裝配眼鏡的老店門前停下,顧北辰跟在陸肇星身後下了車,擡手為他整了整軍裝的領帶,眼裏的笑意像是春水融融。

眼看著兩人已經進了眼鏡店,程曉更是惶急萬分,末了甚至索性離開了步槍,將一只眼睛透過緊閉的窗簾偷偷向外望去。這一望不要緊,狙擊手的視力和天生的敏銳竟讓他真的註意到了前方一點鐘方向那幢樓裏的一點黑影,掩映在杏色的窗簾之下,在白日的陽光後不太看得真切,乍看上去倒更像是什麽物件的影子。可他卻無比確定自己在上一次檢查這幢樓時絕對沒有看到這方黑影,但樓底下坐在路兩旁扮作腳夫和茶客的親信們卻並沒有註意到這異常的黑影。他又看了眼鏡店緊閉的大門一眼,然後把目光緊緊地鎖在了那方黑影之上。忽地,那方黑影移動了一下,連帶著杏色的窗簾也微微一抖,黑洞洞的槍管自杏色的窗簾之後探了出來。

見狀程曉的嘴邊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緩緩將槍管移了方向對準了那方黑影,可就在同時,眼鏡店的門開了,陸肇星和顧北辰一前一後地從店內走出,前者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絲邊的眼鏡,陪著他深綠色的大衣和內裏的軍裝外套,看起來意外地讓人有些文質彬彬。而他身後的顧北辰卻顯得有些不安,不時用手背擦著額上的汗並且四下張望。此時已是接近傍晚,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擺攤的小販吆喝的聲音和來來往往的行人嘈雜的聲響使得程曉更加煩躁不安。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只得又把槍管移回來對準顧北辰。可他不能立刻開槍,他心裏像是有一團火在燒著,燒得他快要急得跳起來或者不顧一切後果地開槍幹掉那個妄圖暗殺他長官的混蛋,他的手在發抖,喘息讓他的視野有些模糊。幸好,大概是埋伏在樓下的親信也註意到了樓上的異常,幾個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便先後從正門和後門跑上了樓,不多時,只見窗簾背後的黑影動了幾下,便和槍管一起消失了個幹幹凈凈。隨後杏色的窗簾下露出了一張人臉,正是程曉多年的得力手下。看見對方對自己點了點頭,程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可再看向顧北辰時,一句粗口卻已經控制不住地爆了出來。

見鬼了,他拖延的時間太久,兩人已經偏離了原先他與顧北辰商量好的位置。陸肇星大概是起了疑心,此時看樣子正和顧北辰爭執著什麽,兩人的站位平行著,從他的角度看去,陸肇星恰好把顧北辰擋了個嚴嚴實實,讓他竟沒法開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這一天發生了太多波折,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他的心神,他不想也不能再被它們妨害,如果到最後任務沒完成還徒增麻煩,他還有什麽臉面去見陸肇星呢?慢慢地呼出一口氣,他平靜地端著槍註視著瞄準鏡裏的兩人,安靜地等待著。不久,顧北辰猛推了陸肇星一把,向後邁出了一大步,也終於給了程曉射擊的空檔。不再有任何遲疑,他輕輕勾下手指,金色的子彈穿出槍管,飛向窗外。

顧北辰被撞倒的那一剎那還在想著,他的演技是不是太差了,這樣為了留住陸肇星而沒事找事地跟他吵架,會不會被他拆穿?可當他的背重重撞上地面,街上的行人恐懼地尖叫著四散奔逃,匆匆起身正要捂住手臂的他卻發現自己竟感覺不到除了磕碰以外的疼痛時,他的註意力才終於轉移到了他斜前方不遠處的廢棄茶樓上。程曉失手了,他邊喘息著邊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事實,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的剎那他便不假思索地朝茶樓的樓上看去,好在程曉比他反應更快,一轉眼的工夫,人已經消失在了窗簾後不見蹤影,想來應該已經是及時轉移了。他正松了一口氣的時刻,身體卻忽然被一雙手抱住,忽然的搖晃讓他眩暈了幾秒,才反手抓住來人的手臂,逐漸清晰的視野讓他看清了陸肇星擔憂焦急的臉。他面色蒼白,滿額的冷汗,緊緊抓著顧北辰雙臂的手竟在顫抖,“北辰,你沒事吧?”

顧北辰此刻只能裝出被嚇懵的樣子,一個勁地搖頭。

陸肇星見狀像是放下了心,慢慢放松了抓著他的手喃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他自言自語著,自己卻身體一軟,兩手貼著顧北辰的身側滑下,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顧北辰這次真的被嚇呆了,他怎麽會不知道陸肇星突然倒在他面前意味著什麽?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前去,他抱起愛人的上身,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指縫間緩緩流下,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暈開一大片暗紅的血花。

張逸找到顧北辰的時候,他正坐在手術室外頭的地上,左手的無名指和中指夾著一根沒點燃的煙,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根火柴,神經質地對著右手舉著的火柴盒用力劃著,手掌裏緊緊攥著一副沾血的金絲邊眼鏡。他一連劃了數次火柴,卻遲遲沒有點燃,反而火柴頭卻折斷了。他用發抖的手又抽出了一根火柴,這次卻怎麽也對不準火柴盒了。張逸見狀走了幾步上前,伸手接過了他手裏的火柴和煙,劃著了點上,又遞回給他。顧北辰擡頭看見是他,哆嗦著手接過了煙抽了一口,下一刻便一手撐著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去用額頭抵著墻,嘴裏的煙還是沒能叼住,忽閃著火星落在了地上。張逸伸出一只腳踩滅了煙頭,伸手摟住了他的肩,“美國來的專家在給他做手術,不會有事的。”

顧北辰扯了扯嘴角,抵住墻壁的額頭顫了兩顫,嘴唇翕動了半天,卻硬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而後他又擡起兩只手死死地剜住墻壁,任憑灰白的墻灰都嵌進了指甲裏,他也只是緊緊閉著雙眼,緊抿的雙唇繃成一條弧線。

張逸看著他不由得有些不忍,“想哭就哭出來,那樣沒準會好受點。”

顧北辰聞言只是搖頭,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張逸拍了拍他的肩,正想再說些安慰的話來,手術室的門卻忽地開了,一個護士褪了手上沾血的手套,摘下口罩來對他揮了揮手。張逸站起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顧北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恐怕走在街上都要被車撞。思前想後他還是俯下身叮囑道,“我去一下,你不要亂走,就在這裏等著就好。”

可他這一去就沒再從裏頭出來。顧北辰換了個位置坐著,座椅正對著手術室的門。不知是隔音太差還是心理因素,他似乎能聽到手術室裏器械碰撞的聲音,也能聽到主刀醫生與護士低聲交談的聲音,甚至……還能聽見陸肇星呼吸的聲音。他呆呆地蜷坐著,駝著背,眼睛望向手術室門上的毛玻璃。

你看得見我麽?

陸肇星,你看得見我麽?

他知道他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安排好了一切,卻唯獨忘記了陸肇星是軍人,對於危險的直覺和身體的靈敏度都高他太多。可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沒有用了。

張逸果然是去參與了手術,他不敢告訴顧北辰,這一槍剛好打在陸肇星左胸的舊傷上,這新傷舊傷疊加在一起,弄得險些出了大問題,子彈被碎骨卡住怎麽都取不出來,美國的專家一個人實在有些力不從心,才叫了他去幫忙,兩個人合力才止住出血取了子彈,暫時算是保住了陸肇星一條命。他更不敢告訴顧北辰,那顆子彈,離他的心臟只有一寸的距離。忙完了這一場大手術,他顧不得再和顧北辰交待些什麽,只得匆匆地趕回了家休息了半天。僅僅半天對於他日益消瘦疲憊的身體來講實在只是杯水車薪,但他放心不下顧北辰。陸肇星的手術剛做完,能不能醒來還都是未知數,顧北辰想見自然也是見不著,依他那倔勁,恐怕也不會去休息,多半是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頭死等。於是臨出門之前,他還是特地弄了些吃的帶上。

顧北辰真的一直在等。

護士不讓他進去,說是病人還要觀察,不允許探視,連家屬也不行,更別說他這個什麽名分也沒有的外人了。而病房的門又是厚厚的一堵木門,既不像手術室那樣帶著隱隱約約能透見裏屋的毛玻璃,也沒有朝著走廊的窗戶。他想看看那個人,他們只隔著這麽一堵墻,可他就是看不到。他也不願意回家,家裏頭太冷清,少了一個人就跟從夏天到了冬天似的冷得人心裏發慌,那滋味他已經嘗夠了,實在是不好受。更何況,他更不願將陸肇星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這陰冷的醫院裏,他怕他醒來看不到他。於是他便這麽固執地硬熬著,實在熬不住了就躺在病房門前頭的一排椅子上睡會兒,盡管每次都要被過路的護士兇神惡煞地罵醒,他也硬著頭皮對責罵來者不拒。他記得陸肇星說過,他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那麽現在應該也是一樣的。他會一直守在這裏,被責罵也好,挨餓受凍也罷,他至少可以給他守著一個家,這就足夠了。

傍晚的時候張逸來了,還給他捎了些吃的。對於這個朋友,顧北辰感激萬分,同時又深深欽佩著他的堅強和獨立。當時他們帶去陳凱犧牲的消息,遣詞造句均是一再小心,生怕觸痛了他,可他卻大手一揮,表示二人不必藏著掖著,連玉觀音落到了手裏也只有眼圈稍稍紅了那麽一下而已。可顧北辰知道他也會難受,更會疲累。大家都是普通人,誰也不比誰強幾分,只不過張逸在人前那張面具總戴得結結實實,一般人怎麽也看不出破綻來。往後的日子裏他更是對顧北辰頗多照顧,學藝術的人太過感性,有他這麽個頗為理性的人看待著,倒也真的平白替他化去不少麻煩。這些顧北辰都記在心裏頭,可卻一直無以為報,這天不知怎麽的就忽然感慨萬千起來。張逸看見他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嘴裏頭含混不清地咕噥著的模樣卻是一陣好笑,大家差不多一般年歲,顧北辰卻總有著幾分小孩子心性,弄得他總是像個長兄般時不時要叮嚀囑咐,還要管東管西。從醫這麽些年,他也算是看盡人生百態,對國民黨自是諸多不滿,這才選擇替顧北辰保守秘密。事實上,根據現在這戰事時局,他也該為自己找些後路了。

這天夜裏的時候,得虧張逸軟磨硬泡,顧北辰總算能進了病房,也第一次看到了陸肇星扣著氧氣罩的臉。他輕手輕腳地拉了張凳子,在他床邊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俯下了身子湊近了那張臉。他頭一次發現陸肇星的臉居然這麽消瘦,氧氣面罩扣下去只松松地掛在臉上,下頜骨有些突出,尖削得都快要摸出棱角。他平躺著,姿勢很安穩,眉頭卻微微蹙著,呼出的氣凝成了白霧,有規律地在透明的氧氣罩上凝結又緩緩淡化。他放在床邊對著顧北辰方向的右手上打著點滴,手背上幾處血管有些鼓脹。顧北辰擡頭看了看點滴瓶,站起來把滴速調得慢了些,才又慢慢坐下來,靜靜地坐著,望著,微睜著眼睛,神態卻像是睡著了一般平和。

陸肇星睡著了,他睡得很沈,沈得像是跌進了一個漫長的夢裏。

他十分慶幸自己今天去取了眼鏡,因而他才會在不經意地偏過頭去的那一剎那從眼鏡裏看到子彈的反光,才會在千鈞一發之際下意識地撲上去將顧北辰推在了一邊。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的時刻他聽到顧北辰在喊他,只是他太累了,他好像這麽多年都再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他想任性一回,放縱自己沈浸在一個清遠的夢裏頭,忘掉無休止的炮火和戰事,忘掉與顧北辰之間牽絆不斷的分合糾葛。

他像是回到了孩提時代,脫了累贅的軍裝和西服,一個猛子紮進了蘆花蕩裏。柔軟的葦草和蘆花親昵地揉著他的腳趾,偶爾有幾只野鴨在他游水的波動中自蘆葦深處驚起,又徐徐地落下去。他愉快地在碧綠的水波中起伏暢游著,越來越深入那不見邊際的蘆葦叢,越來越遠離他躍下的岸邊。莫名的眷念自他的胸中升起,他在湖水中緩緩停了下來,回過頭去,依稀在岸邊看到了佇立的人影,那人正不停地對他揮著手,間或大喊著他的名字,要他快些回來。可他不願意,他好不容易才遠離了那些紛爭,他喜歡這蘆葦花,喜歡這湖水,他不願離開這溫暖而舒適的蘆花蕩。因而他固執地搖了搖頭,堅決地向蘆葦深處游了過去。忽地,他聽見身後一聲水花拍打的聲音,他急忙回身,卻看見那人已經跳下了水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朝他走著,許是因為湖底的淤泥太滑,他身體猛地一個仄歪,整個人滑跌進了水裏,一時間竟保持不住平衡,腳底也夠不到湖底了,只得驚恐地在水裏掙紮,喊著他名字的聲音斷斷續續。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即去救人,可這對他而言卻意味著要他遠遠離開那片他眷念已久的湖水。是眼睜睜看著那人溺死卻見死不救,還是舍棄他一直以來最美好的想望?他痛苦地掙紮著望向那人,遠遠地卻像看見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含著淚花,哽咽著一聲一聲喊著肇星,那聲肇星喊得讓他心底猛地一個抽痛,猛地回身向那人游了過去,在他終於疲憊不堪地放棄掙紮任憑自己緩緩沈入湖水的時刻,緊緊抓住了他的手,猛地向上一躍——兩人一起脫出了湖面。

陸肇星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周身酸痛,左胸處更是劇痛難忍,身體卻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氣力般動彈不得。扣在他臉上的氧氣罩讓他有些氣悶,呼吸的頻率一時間也沒能適應。閉上眼緩緩喘了幾口氣,他偏過一點頭去,看見了伏在床邊睡著的顧北辰。他側枕在自己蜷起的手臂上,臉朝著他的方向,眼窩青黑得像是被人生生揍了兩拳。不知怎麽的,他忽然好像觸碰他,仿佛急切地要證明自己尚存活著一般。他擡起了打著點滴的那只手,努力伸長的手指卻夠不到他的臉,手背上的針頭移了位紮得他生疼。可他固執地不肯放下手來,緊繃的上身勉強擡起了一些,他渾身發抖著,用自己莫名其妙地湧入身體的一股子倔勁和病痛做著鬥爭。還差一點點,再多一點點,他就能碰到那張臉,那張支持著他活下來,牽引著他走回來的面容……

可顧北辰卻在這時醒了。他困倦不堪地揉了揉眼睛,整整三個晝夜不眠不休,他終於抵抗不住睡眠的誘惑偷偷睡了過去,可揉眼睛的手一放下,卻感到臉頰上一陣溫熱,再擡起頭去,卻恰好對上了陸肇星的眼睛,帶著疲憊,卻又帶著滿足的笑意,只可惜,努力擡起的身子已耗盡了他的氣力,那細長的眼睫又翕動了幾下,便慢慢地又合了上去,撫著他臉頰的手也慢慢放了下來。在指尖就快要脫離開他的那一剎那,顧北辰忽地擡手緊緊握住了那只手,將身體湊上前去貼上自己的臉頰,滾落的淚珠和陸肇星眼角緩緩滲出的液體一起落進純白的被單裏,浸成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許是身體太過虛弱,陸肇星清醒的時間很少,每日醒來短短幾個小時也說不了什麽話,只是一個勁盯著顧北辰看,看一會就又睡了過去,氧氣罩也一直不能摘掉。顧北辰自是放不下心來,便就一直守在醫院裏照料他。可是他再怎麽執拗也畢竟是個普通人,自己的身體也好不到哪去,這幾天熬下來早就累得快要癱倒。這天,他忙活著洗了一大盆的衣服,端著發抖的手和胳膊搖搖晃晃地走回屋裏,可端起暖水瓶倒水喝的時候卻眼前一黑,手上一晃,滾燙的熱水直接灑了在手背上。恰好這時張逸來查房,一見這狀況連忙丟下病歷上去扶他,顧北辰的手傷本就恢覆得不太好,陸肇星平時也極少讓他使力,這一下燙得他立馬清醒過來了,可陸肇星還睡著,他雖然疼得要命也只能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哼出聲音來。張逸急忙拉著他的手沖了沖冷水又塗了治療燙傷的藥膏,卻如何也不允許他再回病房了:“你聽著,什麽都別說,現在馬上給我回家睡覺去,明天再過來。”

顧北辰搖搖頭:“我睡不著。”

“騙鬼呢你!”張逸忍不住抄起病歷本敲了一下他的頭,敲完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便皺著眉補充道,“我今天值班,會照看著,你放心。”

事實上,顧北辰最終決定回家休息的根本原因,並不是他終於接受了張逸的建議,而是他突然意識到,今天似乎又是約定的接頭日期了。他的心裏被一腔怨氣堵著,不光需要個發洩的出口,還需要把這事的前因後果弄個清楚明白,否則不光陸肇星白白受了重傷,自己的苦心也要功虧一簣。回到住處,他推開了庭院的鐵門,刻意地在門前徜徉了片刻,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卻總是在瞧著街對面的鋪子。不多時,只見一間布坊的門簾被挑起,一張憔悴不堪的面孔在門後露出了一半,沖他點了點頭便又退了回去。顧北辰停了停,末了又推開院門走了出門,順著路東邊的一條巷子繞到了布坊的後門。帶著破布帽子的少年已經抽著煙在門旁等了多時了,看見他走來,兩人也不搭話,只一前一後地慢慢走著,直到進了一間酒肆,尋了個僻靜之處坐下,才各自打量了一下彼此。

程曉徑直將煙在桌上按滅,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飲下,將杯底亮給顧北辰:“是我對你不起。”

顧北辰繃緊了上身坐著,一動也不動。

程曉又倒了一杯酒喝了個幹凈,再次把杯底亮給了他。如此飲了三大杯酒,顧北辰終於伸出手,壓住了他的手。可他還是堅持道,“北辰哥,對不起。”

顧北辰還是不答話。

程曉見狀有些迷惑,依他對這兩人關系的認知,他本以為顧北辰對於陸肇星的負傷應該是意料之內的,甚至也許會大為得意也說不定。這個反應,卻是他事先怎麽也沒有猜到的。想了想,他只得硬著頭皮往下說:“組織上讓我通知你,策反的工作即刻停止,三天之內,你馬上轉移。”

顧北辰擡頭看了看他,深陷的眼窩顫動了兩下,然後他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不走。”他低低咳嗽著,喉嚨都快要發不出聲音了,“讓我留下吧,肇星傷得這麽重,我不可能拋下他。”

程曉聞言卻猛地一驚,難道,他所見的,陸肇星時時刻刻對顧北辰的維護和付出,竟不僅是一廂情願?那,那次他目睹的一切,又該如何解釋?他不由得有些不安,問出的言語一時間也有些磕巴了,他慌忙清了清嗓子,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那,你,你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以為你……一直是被他,呃……”

顧北辰給自己倒了杯酒,不料一口悶下去卻嗆得他捂著胸口咳嗽了好半晌。轉回頭來,他抹掉眼角咳出的淚珠,疲憊地勾了勾嘴角:“有些東西,是會上癮的,嘗了一次就戒不掉了。”他看了看程曉,遲疑了一下,還是補充道,“我們在一起,就像你在報紙上看到的那樣。”

程曉呼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過於激烈的動作帶翻了桌上的酒杯。顧北辰不由得詫異地看向他,酒杯舉在嘴邊,一時間也忘了喝下去。兩人如此僵持了一陣,程曉木然地坐了下來,喃喃道,“沒想到……我沒想到……”

顧北辰沖他揚了揚酒杯:“煩你替我帶個話,我願意接受一切處分,也願意停止策反的工作,只要讓我留下,別逼著我轉移。”

程曉用力地搖了搖頭,他向前傾了傾身子,緊張地四下環顧了片刻方才低聲急道:“這是組織上的命令,你怎麽敢不遵守?你要知道,如果你們的事真的被抖落出去,別說開除黨籍,你還有沒有命活都是問題!”

顧北辰聞言卻十分平靜:“如果你的子彈再偏一寸,陸肇星有沒有命活恐怕已經就不是問題了。”語罷他放下酒杯便要起身,程曉也跟著起身按住了他,“你想清楚了,這麽一走,和脫離組織又有什麽區別?”

顧北辰偏著頭想了想,布滿血絲的雙眼裏忽然浮上了一層濃重的水汽。他慢慢吸了一口氣,掙開了程曉的手:“我累了。就這樣吧。”

他的動作有些大,酒瓶子在桌上晃了兩晃還是翻倒了,晶瑩的液體灑了一桌子,順著桌沿往下流著,流成了一串珠子。程曉呆呆地坐著,兩手垂在椅子的兩旁。忽地他擡起手來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又擡起兩手緊緊地攥住自己的鬢發,把頭深深地垂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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